第二卷 宁远城下绝境生 第二章
努尔哈赤第一次感受到名声太大带来的累赘。
首战就吃亏,攻击宁远就短短的半日,他们就承受了以往都不曾有的伤亡,各旗统计伤亡中,光是牛录额真就战死了七八个,重伤残疾终身不能再战者就有近千人,而还有许许多多挨了红衣大炮之后粉身碎骨,尸骨无存的人,这些人暂时没办法统计。
更重要的损失不是人马,而是军队的士气和女真族人的自信。
努尔哈赤聆听着手下人的禀报,手不住地颤抖。小儿子多尔衮在一旁陪护,他头一回发觉,往日宛如神明般伟大的父汗竟开始流露出惧意。实际上,努尔哈赤的内心满是恐惧。他既不担忧宁远城头的大炮,也不在意这惨重的伤亡,真正令他不安的,是他从众将和众贝勒眼中看到的迷茫,以及他们往昔眼中那种‘天命在我,战无不胜’的强大信念已然消散。
就连他自己,也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惧怕,不是害怕敌人,而是害怕自己会遭遇人生的首次战败。
“砰!”
忽然,他重重一拍桌案,喝退手下人,“别再报了,死者厚葬,伤者救治,退下吧。”
“喳。”下人应了一声,吓得腿都软了,急急忙忙退了出去。
“李永芳何在?”营帐内中人都是一言不发,努尔哈赤环顾一圈,这才找到自己的好额驸,自己才起兵就早早归降的第一位明军将领李永芳。
“末将,末将在。”李永芳胆小精明,还为努尔哈赤做内应诈降袁应泰并拿下辽阳。他本是铁岭总兵,却背负了骂名,成为第一个投靠建州女真的明军将领,为了表彰他的忠心,努尔哈赤还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了他,册封他做了大金的第一个汉人额驸。此人带兵打仗没什么本事,比杨镐、李如柏之流还多有不如,但是此人善投机取巧,察言观色,而且摆弄权术很有一套,再加上这嘴巴能说会道,很有搬弄是非的本事,不少明军守将都被他这嘴巴说动了,一起跟着降了金军,尤其是辽阳之战中他把本来劝降自己的老乡孙德功成功策反,使其为内应,诈开辽阳城门,使得当时的巡抚袁应泰差点被金兵俘虏。
李永芳曾担任铁岭总兵,此前还在明朝辽东军中任游击之职,对驻守辽宁的明军将领颇为熟悉,其中不少人与他私交甚笃。即便在他投靠努尔哈赤之后,仍有很多人与他暗通书信,这为他日后策反众人奠定了基础。
他投靠努尔哈赤并被封为抚顺额驸后,感激涕零。为报答厚爱,他充分动用自己的关系网,将当时明军里自己的许多下属、同僚,甚至是上司,都发展成了大金的内应。他了解明军状况,清楚本地辽兵和外地客军的矛盾,尤其是浙江兵和四川来的白杆兵之间不和睦,于是便制造矛盾,瓦解明军,得到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,让本就派系林立的明军内部相互猜忌,互不援助,给了努尔哈赤机会,让他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将明军部队一支一支地尽数歼灭。
如此说来,他发挥了作为将领所不能发挥的力量,也算是给大金国立下了不小的功劳。作为汉人降将,他是努尔哈赤最信任的人。但那是建立在以往自己对明军百无败绩的时候,如今这一会儿他们八旗灰头土脸地窝在军帐内,都是脸色阴沉一片。作为唯一的一个汉人,李永芳心中七上八下,不知道盛怒的大汗唤他何事。
“我大金的额驸,你可知道,今日的宁远城头,那厉害的铁疙瘩究竟是什么!?”
努尔哈赤虽然说话客客气气,但是语气中带着十分的不满。李永芳额头冷汗直冒,“末将,末将不,不知。”
“此前明军。。。明军中都未曾见过这般厉害的火炮。”
努尔哈赤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十分不满,他手杵着的马刀,狠狠剁了一下地板。
李永芳急忙跪地,匍匐于地,辩解道:“此前,明军辽东部队中威力最大的火炮不过是‘神威大将军炮’,那都是嘉靖年间铸造的,此后并未配备新火器。末将在辽东各地的细作也未曾探查出来,这……这是奴才的失职。”李永芳连连求饶认罪。努尔哈赤恼怒的并非他事前不知情,而是他在辽东军中的内应竟然对此一无所知,也没有提前送来情报让大金做好准备。
“此番进攻不畅,我打算夜袭,你可联系城中内应配合?”
李永芳此刻仿佛坠入了冰河之中,真可谓是怕什么就来什么。他伏在地上,脑袋几乎贴到了地板上。他微微转过头,瞥了脚边的四贝勒皇太极一眼,急忙投去殷切的求救目光,希望四贝勒能为自己求情。毕竟宁远城内的细作内应,早在他们从赫图阿拉城发兵前几日就与他失去了联系。
“内应恐怕···都已经被剪除。”
皇太极咳嗽了一声,从人群中走上前来,奏告道:‘父汗,据儿臣手下来报,这宁远守城主将乃是明廷宁前道袁崇焕,无甚名气,但是这人防守宁远却做得滴水不漏,不仅加强了守备,囤积粮草,还搜捕了不少我们的内应,又将附近各堡的散兵游勇全部集中了起来,撤离百姓,坚壁清野,使得各旗兵丁都搜集不到多少粮食。此人不可小觑。”
“‘哦,老四,你也别尽是夸别人,那你可有对策?’莽古尔泰听着听着,尽是说自己的不是,八旗都是骄兵悍将,这头一遭吃了亏,每个人心中都恼怒得很,要说现在最听不得这不顺耳的话。
就算是脾气好的大贝勒代善都面露几分不悦,“老四,你说这么多是啥意思?”
“四哥是觉得我们有些轻敌,这次的汉蛮子叫袁崇焕,师承孙承宗,此前满桂、祖大寿这些汉人里的猛将都聚集在他手下,宁远城内虽然不过万余人,但都是明军精锐。”多尔衮看不惯这些哥哥辈的贝勒爷们一个个颐指气使的骄纵模样,要出言帮腔皇太极。
阿敏冷哼了一声,略带几分轻蔑,“十四弟,你初上战场,寸功未立,怎么就要开口教训你几个哥哥了吗?”
几个人瞧着多尔衮,眼神里仿佛说着跟阿敏一样的话。努尔哈赤瞪视着阿敏和代善等人,重重地将马刀剁向地面,发出几声闷响。众人不敢言语,本来还有些不服气的代善急忙低头,退到边上。他身上“与大妃有染私通”的传闻还没洗清,这番随军出征算是戴罪立功,自然还是低调一些。
“多尔衮,阿敏说得对,你才初上战场,要学的还多着呢。这一趟,只能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带来,其他不要出现在大帐内,明白吗!?”努尔哈赤看多尔衮的眼神并不带着责备,反而是扫过阿敏等人的目光带着几分冷峻。阿敏知道这话多半是说给自己这些手握重兵的一旗旗主们听的,连连低头退后。
“皇太极,你说得对,且继续说!”努尔哈赤一摆手,示意皇太极继续说。
“喳,阿玛”皇太极起身“我八旗铁骑善于以快打快,以野战骑射称雄,但是对于攻城守城,还是陌生些。儿臣想着,我们让军中那些汉人将官与士兵出来,命他们多做些攻城器械,以木车掩护,战骑下马步战,无论如何,我们要让敢死的先锋冲到城墙下面,这些汉人的火炮虽然厉害,但是他们都是数千斤的铁疙瘩,笨重不便,炮口方向固定无法调整,我们躲在城墙死角之下自然无暇顾及。”
“到时候再让那些汉人降兵以铁锄铁锹挖塌城墙,一旦城墙垮塌,我大军便蜂拥而入。杀入城中,即便没有战马,单论近身搏杀,明军也不是我大金猛士的对手!”
努尔哈赤一听,颇为振奋,“好!”
“此计甚好,传令各旗皆按如此行事!”
李永芳觉察风头过了,才从众人不注意的目光下悄悄爬起来,掸了掸身上的尘土。也准备跟着众将退出帐子。“李将军,这些攻城器械,木车云梯的就都交给你了。再从你麾下挑选一些善挖土工的汉人。若能挖塌城墙,算你头功一件。”
“是···喳,奴才明白。”李永芳吓得一激灵,好在努尔哈赤没拿他出奇,他急忙退出去,长吁了一口气。
努尔哈赤传令全军准备,但跟在身边的多尔衮跃跃欲试还有话要说。努尔哈赤见他这般模样,便让众人退却,单独留下皇太极和多尔衮两人,“多尔衮,你有什么话要说?”
“阿玛,儿子觉得,四哥计谋甚好,无甚差池。”
旋即又顿了顿,低声道,“儿子只是担心,四哥想到,明军也想到了。”
努尔哈赤和皇太极都有几分诧异,但是回想一番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。如果袁崇焕真的知兵善谋,用兵如神,那么他除了搬出红衣大炮守城之外,面对近战也必然有所准备。
“到了城下,无非是滚木礌石,火铳箭矢,这些我自会让下面儿郎多备些铁盾护卫。”皇太极虽然也觉得有道理,但是想到城下近战,明军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防御克制之法,“十四弟,你可还有良策应对?”
“我也没想到,只是担心明军又有歹计未行,再战之时还请四哥和阿玛小心。”多尔衮的担心也不无道理,努尔哈赤虽然骄纵,但历来谨慎,他命皇太极下次攻城时,带上多尔衮在远处观战。
“阵型以散为主,尽量避开明军大炮火器,一定要尽快冲到明军城墙下头。”
“喳!”
几日时光转瞬即逝。这几日,金兵军营中日夜赶制木车、攻城锤和云梯,对宁远城只是围困,并未进攻。
而袁崇焕则不断督促手下士卒加紧赶制箭矢,调配火药与炮弹。与此同时,为刺探金兵军情,他多次派遣士兵在夜间袭扰金军营寨,以此迟滞对方赶制军械和攻城云梯的进度。此外,他还四处散布谣言,声称山海关及蒙古察哈尔等部的援兵即将抵达。这些举措让努尔哈赤头疼不已。
无奈之下,大金军队只得暂时退兵十里,扩大包围圈。同时,他们在城外修筑瞭望哨塔,密切监视城内明军的动向。即便如此,袁崇焕依旧命令城头炮兵时不时朝着金军方向开炮。虽难以命中目标,但突如其来的炮火还是把夜间熟睡的金兵吓得不轻。
这几日的折腾过后,金兵个个疲惫不堪。好在一些大型攻城器械都已赶制完毕。女真人擅长骑射狩猎,却不精于工器制作。为了应对明军的城堡关卡,他们掳走了许多汉人工匠。就如同当年蒙古攻打完颜金国时,将中原地带的工匠带回,让他们制作攻城器械一样。努尔哈赤命皇太极和多尔衮监督各旗的汉人工匠以及仆从奴隶,为他们伐木制作攻城器械。
努尔哈赤也授意英费扬古、何和理、莽古尔泰和皇太极对攻城顺序做出了部署。
他们几人亲往宁远周围巡查,发现宁远地形险要,三面环山,一面临海,乃是扼守着辽东通往山海关的唯一通道,如果不从这里进攻山海关,那便是要绕道千里,从喀尔喀蒙古那边走,路远不说,而且还会遭到其他敌对蒙古部落的袭扰。
而明军恰恰看准了这一点。此前,孙承宗在此屯兵,对宁远城进行了扩建,从关内调来了大量军民迁居于此,同时积蓄了众多粮草、军械以及各式各样的火炮火器。甚至,整个辽东地区的明军火炮火器铸造司衙门都迁至此处,旨在将其打造成为一座能够在短时间内实现自给自足的钢铁堡垒,令金兵只能望城兴叹。
而此时袁崇焕所倚仗的除了红衣大炮之外,还有这城内明军有海路疏通,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来自关内和登莱地粮草补给,虽然不派援军,但是高第还是许诺袁崇焕保证其军械和粮草的补充。这就大大稳定了城内的军心和民心,再加上城头上日夜轰鸣的红衣大炮,炮弹接连发射。明军已然习惯了这仿若地动山摇般的巨响,城墙上的士兵依旧该睡就睡,该吃就吃。而底下被逼疯的金兵除了狂吼叫骂,说着听不懂的女真话之外也做不了什么。
太远了,射箭够不着,冲近了容易挨炮轰。而且这炮太不讲道义,一炮下来灰飞烟灭,粉身碎骨,连渣都没有。在金兵连日的叫骂声过后,城头的袁崇焕还有满桂、祖大寿和何可纲等将领从高处的城门楼子着眺望出去,只见是外头的金军营帐里,还有树林子一阵骚动,慢慢地有无数个攻城锥,还有大型的木板车车从军营中推了出来。
“建奴还算是有些长进。”
袁崇焕捋着胡须,笑着说,“努尔哈赤也不是一根筋,好歹也知道变通。”
“大人,如今建奴以木板车和攻城锥为掩护迫近我城墙,卑职觉得红衣大炮难免有无法企及之处,万一给贼可乘之机,冲到城墙转角,大炮无法覆盖,其再凿损我城墙···”
“满桂将军不必担忧,崇焕自有安排。”面对将领们的质疑,袁崇焕不为所动,神色泰然,示意众人做好迎敌准备。
他的部署依然和之前相同,以大炮进行远距离攻击,用火铳、佛郎机和轰天雷在近距离迎击敌军。火器之后,布置了大量长枪长矛,用以应对从云梯攀爬上来的金兵。长枪之后,则安排了短弩和刀盾手,准备进行最后的近身肉搏战。
